岁末年初,德国媒体迎来一场语言狂欢。元月12日,德国2015“年度恶词”出炉,“好人”一词位列669个备选的年度最恶毒词汇之首,只因该词“笼统诋毁宽容与助人为乐,斥之以幼稚、愚蠢、不谙世事,乐善好施综合征或道德律令”。自1991年起,德国语言批判委员会评选“年度恶词”,以“政治正确” ( political correctness) 重估公共话语。所有公民均有举荐权,只要写明词语的具体出处。举荐的词语须具备时效性,且背离以下原则:尊严,民主,平等。“好人”这个“年度恶词”2015年频频用以贬谤救助难民的善举,且被民粹主义阵营用于蛊惑人心。
在刚刚逝去的2015年,来自中东与北非的难民如滔天洪水般涌入欧洲,欧盟各国如临大敌,或大举阻截,或袖手旁观,或自扫门前雪,唯有德国以慈悲心怀予以拥抱。仅2015年,数百万难民冲破欧盟边境防线,德国接纳总数高达110万。这是德国1950年有记录以来最大一轮难民潮。12月9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当选美国 《时代》 周刊2015年度风云人物,实至名归。该刊指出,在经济震荡、恐袭频发、难民潮涌的时代,默克尔的领导力维护并推动一个开放而无界的欧洲。这是一种“道德领导力”,坚如磐石,甚而不惜与执政党同僚反目,不惜让民意支持率走低,不惜被欧洲盟友冷落。于坚守良知与屈服现实之间,默克尔毅然决然地选择前者,走上一条布满荆棘之路。她“在一个缺乏道德楷模的世界里牢固树立的道德风范”,一句“我们来做”足以展现其“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孟子语) 之浩气,力挽狂澜,令国际社会无不为之动容,奉其为道德圣人。《明镜》 周刊2015年第39期的封面就把默克尔装扮成为圣女特蕾莎修女。
其实,这个“年度恶词”系人为炮制,即把状语“好”( gut) 与主语“人”(mensch)合并为一个独立单词( gutmensch)。这个新词尽显嘲弄与讥讽,即修辞学上的反话,触摸两大误区:对慈心善举的炫耀,对人性之恶的无知。慈善,刻意抑或盲目,皆须合理把控道德的剂量。譬如,对难民潮来者不拒,道德透支势必导致慈善难以为继。
在舆论碰撞尤其政界交锋中,这个“年度恶词”却往往充当道德棍棒。人们一旦精于此伎俩,便可抢占道德制高点,在伦理层面把问题引向极端,棒杀对话伙伴。这与其说是一种修辞策略,不如说是一种修辞恐怖主义。其操纵者可冠以“德之贼”(孔子语),似德非德而乱乎德。德国新闻工作者联合会一项研究显示,以形容词“好”作为一个独立单词的前缀,这种造词术为希特勒惯用伎俩。譬如,希特勒言论中的“好心人”即指反法西斯战士。1942年4月29日,奥斯卡·辛德勒被盖世太保缉捕,罪名便是“好心人”(“犹太人之友”)。
辛德勒因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执导的鸿篇巨制 《辛德勒名单》 而广为人知。奥斯威辛的幸存者却责备影片意在组装一个道德化身。诚然,纨绔子弟辛德勒幼时全然一个熊孩子形象:16岁的辛德勒因文凭造假而被勒令退学;虽成长于虔诚的天主教家庭,辛德勒却对宗教活动望而生畏,反而沉湎酒色;趁希特勒入侵波兰之机,辛德勒狂肆敛财;哪怕19岁时的那场婚姻也尽显机会主义,辛德勒觊觎女方的丰厚聘礼,以挽救濒临破产的家族企业。晚年,身无分文的辛德勒只身蜗居在法兰克福火车总站附近的一个单间居室,最终亡于酗酒。这就是一个真实的辛德勒。
拯救1200多名犹太人于纳粹魔掌,辛德勒可谓犹太人的活菩萨,由此诞生一群“辛德勒犹太人”。为此,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1967年授予其“全人类正义者”荣誉称号。生活中的辛德勒则屡屡失范。道德剂量无疑失控。啧啧称奇的是,辛德勒把昔日文凭造假伎俩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伪造各种资料,使私家工厂升级为军工企业,并以扩大战时军事必需品生产为由,从集中营招募大量濒临死亡的犹太人。他还伪造证件,把深陷集中营的学者和孩子包装成为技术工人,进而纳入麾下。这无疑是另一种道德的行为———以非善来攻克邪恶。
1998年9月10日,时任德国总统赫尔佐克授予斯皮尔伯格联邦大十字勋章。颁奖词有曰:“您的影片显示,个体个人责任永不泯灭,哪怕是在独裁统治之下。我们没有必要是完美无缺的英雄,但我们有义务行动,即使难于愚公移山。”道德重在践行,于举手投足之间。慈心善举是每个公民的情感表达、价值判断乃至生活选择。在特殊历史境遇下,救人一命是辛德勒唯一力所能及的道德践行,无需斟酌道德的剂量,亦不必权衡道德的手段。由此,一个并不完美无缺的仁者巍然屹立,一座道德乌托邦轰然坍塌。
德国2015“年度恶词”名为激发民众对语言的批判精神,实则点燃民众对人性的审美情趣。
(作者系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