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现象的最高潮已经过去了”
——德国经济史学家谈贸易争端
日前经济史学家哈罗德•詹姆斯(Harold James)接受了《明镜》周刊的采访,就贸易战、新的全球化浪潮以及它们对德国的影响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明镜》:詹姆斯先生,特朗普正在发动贸易战,他的经济政策变化多端、难以捉摸,但美国的经济景气情况却始终良好,而在政治稳定的德国,经济却有可能出现下滑。这是个错乱的世界吗?
詹姆斯:在某种程度上是的。美国和中国仍然都在增长,而没有参与冲突的德国却正在走向衰退。但原因并不只是贸易战,而是普遍的不确定性,包括英国脱欧。即使英国与欧盟达成正式协议,有关如何退出的谈判也还将延续几个月甚至几年。对企业来说,英国脱欧意味着供应链的中断。这是基于一种在一段时间之前就已经显现出的趋势:技术进步使人们有可能缩短供应链。企业能够将生产转移到那些不确定性更低的地区。正式这种趋势给德国带来了负面影响。
《明镜》:德国是否成为了逆全球化的牺牲品?
詹姆斯:我不相信会有逆全球化,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全球化。的确,一段时间以来,国际贸易的增长速度低于生产的增速。这种逆向的趋势早在唐纳德•特朗普上台之前就已经开始。但全球化远不止货物贸易,它还包括人、思想和资本的流动。跨境电子交易的数量正在增长,出现了新的电子货币。尤其对较小的国家来说,这意味着它们将逐步摆脱自己国家的货币。
《明镜》:但德国人置身于这场新的全球化浪潮之外?
詹姆斯:德国人在这个阶段显然是失败者,而在2000年代中期以来新兴工业国家的增长中德国人曾是最大的赢家。这些国家主要购买了德国的设备。德国在实物产品生产的供应链中发挥着核心作用。但在服务领域就不一定具有这样的优势。而且,汽车工业在德国经济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而有关气候的讨论对这个产业的未来提出了很多质疑。但那些汽车集团有可能扭转局面,因为戴森、特斯拉等非传统制造商迄今尚未兑现承诺。
《明镜》:您说全球化还生机勃勃。对许多选民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美国总统特朗普正是凭着回归民族主义的许诺——“美国优先”赢得了大选。
詹姆斯:特朗普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像他最近在联合国的演讲,他的反全球化言论把矛头指向开放和全球精英。但这与现实无关。美国非常依赖全球开放,如果它真的着手反对开放,那就会付出巨大代价。特朗普提高了关税,但并没有采取真正反对全球化的强硬举措。假如真的在12月15日圣诞节前准时向产自中国的众多消费品开征惩罚性关税,他可能会在民调中受挫。特朗普现象的最高潮已经过去了。
《明镜》:真的吗?在美国,反对的声音仿佛已经式微。曾经主张自由贸易和开放市场的共和党人也不再发声。
詹姆斯:是的。反全球化的言论在民主党人中也根深蒂固。在这个方面,美国的两党存在共识。
《明镜》:但仅限于言辞?
詹姆斯:在很大程度上是。贸易已经成为政治的挡箭牌。如果一个政府没什么其他手段,它就会诉诸贸易:不想派兵,那就征关税——或至少威胁要征。就像特朗普在土耳其对库尔德人发动进攻之后所做的,或是欧洲在无法迫使巴西人保护雨林之后,威胁要停止欧盟与南方共同市场国家之间的谈判。但这一切都是出于软弱,而人们会慢慢看出这一点。如果叫嚷过后没有行动跟进,那就什么都无法改变。但如果采取行动,就可能伤及自己。我们来看美国,如果贸易战的后果必须由美国消费者来承担,他们是不会买账的。
《明镜》:但许多人是同情特朗普对中国采取的强硬姿态的。
詹姆斯:我并不认为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中国的贸易顺差。他们实际上关心的是如何更好地保护知识产权,但有可能也是想避免中国崛起成为世界强国。但我很怀疑是否能成功。中国已经决定建立在技术上的领先地位,而且较之十年前,对美国的依赖已经小得多。
《明镜》:那把经济制裁作为政治工具是没有用的吗?
詹姆斯:用得越频繁,效果就越差。过去,金融制裁对像朝鲜这样的小国是很有效的。但制裁所涉及的国家越多,实施的难度就越大,尤其是在这些国家都互相关联的情况下。一旦当制裁涉及第三国,它注定会失败。
《明镜》:但在伊朗问题上,美国政府就成功地阻止了德国企业继续在当地开展业务。
詹姆斯:这里出现了一个机会:大约40年以来,每个人都在说全球金融体系对美元的依赖是有问题的。但情况却始终没有改变。美国政府将支付体系用于制裁,这有可能成为一个决定性的推动力,使人们在传统银行体系之外再构建一种新的金融交易途径。这有可能会使美元真正失去其主导地位。
《明镜》:那特朗普是削弱了美国,而不是令其强大?
詹姆斯:正是这样。
《明镜》:如今,许多企业不再坐等政府制定政策,而是自己先行一步。沃尔玛限制武器销售,亚马逊承诺到2040年实现气候中性。经济界能承担这样的使命吗?
詹姆斯:这是资本主义演变的一部分。越多企业尝试以社会为本,在企业领域的社会争论也就越多。这将进一步加剧两极分化。但这并不是一个新的现象。如果你在30年前在北爱尔兰订购一瓶威士忌,你有Bushmills和Jameson这两种选择。它们当然味道不同,但人们并不是根据口味来做选择,而是根据身份。福音新教教徒选Bushmills,天主教徒选Jameson。
《明镜》:企业是否应当公开反对特朗普?
詹姆斯:有些企业就是这么做的。但如果企业想要影响大选,并公开支持特定的候选人,这是有问题的。公众对此应当非常警惕,不能让这些企业最终为自己谋利益。
《明镜》:特朗普是否永久地改变了美国?
詹姆斯:这是一个历史学家不愿意做的预测。我相信,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这将改变美国。他加剧了社会的分裂,而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将会威胁社会的团结。如果2020年特朗普未能当选,那他作为总统的影响可能很快就会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