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日本动作频频,甚至邀请各国政要访问曾被核弹轰炸的广岛和长崎,不断强化自己的“受害者记忆”,全然忘记了是谁发动了这场战争,又是谁给东亚各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相比之下,同样是战败国的德国,在二战期间也经历了“德累斯顿轰炸”这样的惨剧,却能以一种理性克制的态度来反思历史。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0周年到来之际,观察者网联合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官方微信公众号ID:tongji_dgyj)推出“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系列文章。本专题将邀请近十位德国研究中心的专家,从不同专业领域出发,提供观察视角。本文为第三篇。】
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作为战败国日本,也在今年频频发声,先是参拜靖国神社,接着否认慰安妇问题,还修改了新安保法。
还有更加匪夷所思的,在5月举行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审议大会上,日本外相甚至邀请各国政要访问曾被核弹轰炸的广岛和长崎,结果遭到中国反对。随后,日本高层表示,此举“原本和历史问题无关,这样的行为难以理解”。
事实上,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并非“和历史问题无关”。它是东亚地区围绕二战记忆所引发的数起“历史之争”的最新案例。
诚然,对于战胜国和战败国而言,战争都曾产生过巨大的冲击:房屋被毁,经济倒退,特别是大量鲜活生命在炮火中消逝。作为个体,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每一位幸存者都有权拥有自己的“受害者记忆”,为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儿女、族人、朋友而哀伤,为法西斯主义者发动这场愚蠢战争而进行谴责,为人类社会曾经如此不理智地走向自相残杀而加以自省,并最终指向一个“和平世界”。在这一点上,战争双方的后代应该能够找到共同对话的平台。
不过,令人纠结的问题或许在于:战败国政府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受害者记忆”?政府不同于个体,它是国家记忆的主要制造者与维护者。国家记忆既综合了个体记忆的多样性,又必须超越个体记忆的多义性。其使命在于:对内整合,塑造正向的和平文化;对外宣传,显现积极的合作姿态。在这一意义上,战败国政府本应以高度政治敏锐感来对待与历史问题密切相关的“受害者记忆”,对内澄清应对个体悲惨命运的国家责任,对外明确坚定不移的政府反省立场。
德累斯顿大轰炸后尸骨成山
相较而言,德国政府在应对“受害者记忆”方面的做法更为睿智。以下择其一二,予以说明。
1945年后,在普通德意志人的记忆中,发生在二战结束前后的两件事让他们耿耿于怀:一是1945年2月13-14日盟军对德累斯顿的轰炸;二是战后东部德意志人因领土变化而被迫长途迁徙回国。前者被称为“德累斯顿轰炸”,后者被界定为“被驱逐出家园者”。
德累斯顿地处萨克森工业的核心地带,二战期间拥有德国生产精瞄准仪器的重要生产线,而且还负责向柏林和莱比锡运送军需物资。为尽快攻占柏林,结束战争,从2月13日晚到2月14日,英国空军向德累斯顿老城投下了2000余吨炸药。随后两日,美国空军又集中轰炸。在大量燃烧弹所引发的大火中,约有25000平民丧生,上百幢建筑和近200家工厂被夷为平地,德国文化瑰宝茨温格宫和圣母大教堂也基本被毁。
二战结束后,如何记忆“德累斯顿轰炸”,便成为历届政府必须谨慎面对的“历史问题”。官方主导下的“1945年2月13日纪念”自1946年拉开帷幕,延续至今。尽管受冷战影响,官方立场几经变动,但和平旨趣并未发生根本转化。被占时期,纪念日成为“非纳粹化”的契机,《新德累斯顿·新德国》提醒民众:“如果今天有人问起从前纳粹党的成员和其追随者的责任时,应当带他去看一看德累斯顿这座化为无数瓦砾的城市”。东德时期,宣传部门把德累斯顿与广岛、长崎并列,以此控诉美英等西方国家“对法律和人类尊严的攻击”。《柏林日报》在德累斯顿轰炸十五周年之际还告诫民众,“德累斯顿的命运对我们是一种永恒的警示,我们将为阻止(悲剧的重复)而战斗。”
在此影响下,德累斯顿人的“受害者记忆”得到强化,甚至在两德统一后仍然习惯性地把“德累斯顿轰炸”归因于英美空军的罪责。这种记忆偏差随后被极右翼势力利用,以纪念所谓“轰炸屠杀”为名,煽动民族复仇情绪,并且在2005年德累斯顿轰炸60周年纪念日当天组织了6500名新纳粹分子游行。
与此相对,新德国政府深刻认识到纳粹政权才是所有二战悲剧的始作俑者,除坚决反击新纳粹分子的谬论外,做出了一系列举动“拨乱反正”:对内,加强历史教育,一方面要求学生必须正视纳粹历史的教训(这一点充分反映在历年高中历史结业考题中),另一方面高层政治家(如总统高克)多次在德累斯顿轰炸纪念日参加反新纳粹分子的游行;对外,通过多种方式表达“与(我们国家恐惧历史)打交道,后生者责无旁贷”(2015年1月27日国会议长演讲),圣母大教堂则在2005年2月13日晚作为“和解象征”而重新开放。
1945年后,作为战后国际边界调整的结果,大约有400万德意志难民和550万名德意志“被驱逐出家园者”从东欧集中回国。在逃亡和被驱逐道路上因饥饿、挨冻、疾病而死亡的人数估计以10万计。这些人回国后,被安排在各州居住,一无所有,从头开始。他们一方面通过把周边道路以“西里西亚路”、“柯尼斯堡路”来命名以保留自己对故土的留恋,另一方面组建“被驱逐出家园者同盟”(1957年),以追诉东欧国家在战后对他们的迫害。
对此,德国政府的官方立场有所变化,但总体态度并未发生逆转。两德统一前,无论东德还是西德,一般采取缄默态度,不愿因此而破坏两个德国与东欧国家的关系。1990年后,虽然科尔总理许诺新德国承认东部界限,但因国家统一而激发的民族主义浪潮却强化了“被驱逐出家园者”问题的敏感性:一方面,“被驱逐出家园者”开始利用各种媒介,特别是在2000年,前述“被驱逐出家园者同盟”成立专项基金会,着手进行文献收集;同年,一个名为“普鲁士托管有限股份公司”宣称将代表“被驱逐出家园者”向东欧国家索赔“违反国际法而没收的德国人财产”。
另一方面,历史教科书对这段过去也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公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德意志人被驱逐——这是一种反人类罪行吗?”(奥登堡教科书,第13册,1994年)或者“请比较……《波茨坦公告》所确定的‘应该有秩序地、人道地运走(德意志人)’同实际报告中的区别。你们如何解释计划与执行之间的差别?”(《回忆与评价》,第10册,1992年)对此,东欧国家自然做出强硬回应,如波兰议会在2000年通过决议,要求政府重新向德国提出战争赔款问题,捷克领导人则公开宣称战后驱逐政策就是“对希特勒在捷犯下罪行的‘正义复仇’”。
满目疮痍的城市
在这种背景下,德国政府的表态尤为及时。2003年,时任总统约翰内斯·劳在访问波兰时表示,“欧洲人应该共同重新评价和记录发生在20世纪的欧洲一切迁居、逃亡和驱逐事件,让公众了解它们的起因、历史背景和多方面的后果。而所有这些只能在和解和友谊的精神下实现”。次年,时任总理施罗德在波兰和捷克都表示,历史“不会被忘记、被排挤”,但也不应该成为共同未来的障碍。(《人民日报》,2004年10月20日)作为保守党领袖的现任总理默克尔虽然支持在柏林修建“被驱逐出家园者纪念碑”,但同时表示,这种怀念属于对过去历史的回忆的组成部分,“德国不会淡化过去的历史”。
我们可以看到,尽管在上述两个例证中,当事人确实属于二战的受害者,并且随着德国重新统一并崛起为欧洲领袖后,这种“受害者记忆”似乎变得愈加强烈,但德国政府却比较理性地掌握话语权,首先把这种受害经历理解为纳粹政权侵略扩张的负面结果。换言之,无论是在“德累斯顿轰炸”中不幸丧生于盟军炮火之中的平民,还是被迫离开东部“家园”的迁徙者,他们的所有不幸,如前总统魏茨泽克在1985年5月8日的著名国会演讲中所言,其根源在于“战争之肇始和发动战争的那个极权统治的发端”。
正是由于德国政府在“受害者记忆”问题上秉持正确的历史观,其他国家(特别是此前受到侵略的受害国)才愿意与之寻找对话的平台,共同记忆人类历史上的最大浩劫,而非陷入无止境相互攻讦的恶性循环之中。一言以蔽之,德国政府为二战罪责的道歉与反省,才是和解与共同记忆的前提。任何战败国政府希望反道而行,在未能彻底反省之前,首先要求自己的“受害者记忆”受到其他国家的认同,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切实际。
进一步而言,回到文首所提事件,日本政府之所以敢于提出这种要求,原因不外乎内外两类。一方面,此乃右翼民族主义者“东施效颦”之举。众所周知,自2005年以来,德国政府成功把1月27日奥斯维辛集中营被解放日上升为欧洲各国领袖共同参与的纪念日,其核心理念是“犹太大屠杀”反映的不仅仅是德意志人的极端民族主义情绪,而且也代表了欧洲现代性发展中的恶果,即技术发展而泯灭人性。不过,日本政府希望依样画葫芦,大规模纪念广岛长崎遭受核弹轰炸的做法,只是学到了皮毛,未及肌理:因为欧洲其他国家之所以愿意共同纪念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受害者,乃是建立在德国政府首先认罪反省的基础之上。就这一点而言,任何纪念广岛长崎的做法绝不可能“与历史问题无关”。
另一方面,此乃国际二战记忆长期忽视亚洲战场的恶果。在欧美主要国家的历史教科书中,亚洲战场通常只是为“太平洋战争”的叙事而服务的,艰苦卓绝的中国战场、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日军在东南亚的各种屠戮都被隐匿不提或简略带过,广岛长崎遭核弹轰炸的叙述或图片则被视作现代性问题的表现,与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大屠杀”相提并论。此举不啻为日本政府自视为“二战受害者”的心态“背书”,却完全不交代美军之所以决定启用核弹,不正是日本法西斯主义者采用所谓“玉碎”的攻击方式吗?在当时,若听之任之,难道不会造成更多平民伤亡吗?
由此看来,在战败国政府如何对待自己的“受害者记忆”这一问题上,日本政府仍需仔细斟酌,多向德国政府学习,方能开创东亚共同记忆二战历史的新纪元。包括中国在内的国际社会亦不可放松监督之责,特别在东亚二战记忆国际化的道路上,我们仍然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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