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春春
默克尔的魄力
“She did it!”——“她真这么做了！”这是欧洲政治和政策新闻机构POLITICO专栏撰稿人保罗•泰勒（Paul Taylor）5月19日如此描写默克尔令人难以置信的、突破自我的政治举动。就在前一天，她与法国总统马克龙携手提出了一份“新冠危机后欧洲经济复苏德法倡议”，内容包括四部分行动建议，其中第一部分“制定欧盟的‘医疗卫生战略’”、第三部分“加速绿色新政和数字化”以及最后一部分“加强欧盟的经济和工业抵抗力和主权，为内部市场注入新动力”等或是针对新冠疫情中所暴露短板的直接反应，或是在欧盟和德法等成员国层面讨论已久的政治议题，很难说有什么突破性的东西。真正让泰勒等政治观察者、欧洲政治家和民众吃惊不已的，是该倡议的第二部分内容，即为了欧盟的经济复苏设立一个“雄心勃勃的基金”。基金规模将高达5000亿欧元，由欧盟向市场贷款筹得，再做入预算提供给受到新冠疫情冲击最严重的领域和地区用于经济复苏。也就是说，德法两国建议复苏基金不是以贷款的形式发放，而是在欧盟预算的框架内下拨，不需要接受方偿还。
欧盟的“汉密尔顿时刻”
敏感的观察者从这种机制设计中读出了深刻的、近乎制度革命性的含义：这不就是欧盟国家集体承担债务吗？作为欧盟第一大经济体，德国上至联邦政府，下至普通民意，在对待欧盟的态度上最为忌讳和反感的就是欧盟从一个由共同理念塑造的政治和经济共同体异化为“债务共同体”。这一点在从2009-2015年的欧元危机中体现的最为明显。也就是在欧元危机中，德国曾经拒绝把减免债务和发行欧元债券作为纾困手段，而以执行严格的紧缩财政政策作为条件向处于主权债务危机的国家提供贷款实施救助。2018年，德国执政党基督教民主联盟在党代会上还特地明文确定：基民盟永远不会允许欧洲成为一个“转移支付联盟”。基民盟和基社盟内“经济和中小企业联盟”甚至提议“坚决拒绝任何债务和担保风险的集体化”，获得了广泛的认同。正是因为这种对于债务近乎道德戒律的执着要求，使得“丑陋的德国人”近年来再度成为南欧国家舆论中的话题。在新冠疫情席卷欧洲的时候，受到冲击最严重的意大利希望通过欧盟发行“新冠债券”或“欧元债券”，意大利甚至在德国《法兰克福汇报》刊发广告、总理孔特在德国《时代周报》亲自撰文，希望获得德国的理解，却仍旧遭到了后者的坚决拒绝。就在5月初，德国联邦宪法法院还做出判决，欧洲央行购买国家债券的做法“部分违反德国《基本法》”，这对于欧洲央行应对新冠疫情的努力无疑设置了法律的障碍，引起欧洲一片哗然。
与基民盟/基社盟传统的立场相比，这次德法的联合倡议设立复苏基金不可不谓激进之举。南欧国家自然喜出望外，称之为体现欧洲团结的“应有之义”。保罗•泰勒的评论更是赋予了默克尔的转折以历史性的深度：“在自己总理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默克尔同意欧盟集体举债，以帮助受到新冠危机打击最为严重的国家重建经济，这使她在欧洲政治伟人的圣殿中拥有了一席之地。”不少舆论视德法倡议为欧盟历史的“标志性的时刻”，类似于美国首任财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在18世纪末通过把联邦州的债务联邦化以打造美国。欧元集团主席、葡萄牙财政部长马里奥•森泰诺（Mario Centeno）对汉堡《星期日世界报》说，即使复苏基金是有时限的，德法联合的建议也可能是欧盟走向财政联盟和真正能够运转的货币联盟的一大步。众所周知，一个具有财政联盟特点的欧盟将是欧洲迈向“欧洲联邦”的最重要一步，也是欧盟克服其结构性缺陷的关键手段。
默克尔的转折与欧洲的领导力量
基民盟/基社盟内部没有就默克尔与马克龙倡议的复苏基金发生激烈的内部争论，就连在欧元危机中立场最为“古板”的时任财政部长、现任德国联邦议院议长沃尔夫冈•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也表达了赞同，这让国外的观察者多多少少有些意外。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促成默克尔和基民盟/基社盟在欧洲共同债务问题上转换了立场？
这次新冠疫情对于欧洲经济和社会秩序冲击之深重，以及重大危机更加呼唤欧洲的团结，可能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除了意大利、法国等国家遭受的公共卫生危机和人道灾难之外，各国失业人数剧增，欧盟委员会预测欧元区经济将在今年萎缩7.7%，明年也无法完全恢复，这是一个自上世纪20年代末大衰退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经济冲击，欧洲人普遍意识到必须采取前所未有的恢复和刺激手段。欧盟的历史表明，欧盟一体化前进的动力都源自针对危机的回应。面对“几代人一遇”的新冠危机，德国最终选择了欧洲互助和团结。这也许是默克尔继欧元危机和难民危机之后，再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展现危急时刻的决断力，虽然每一次应对措施都引发德国国内的巨大争议。
其次，法国人此次做足了前期准备工作。法德是欧盟的火车头，法国总统马克龙几年来一直呼吁深化欧盟一体化，但是未能获得德国正面回应。按照法国经济和财政部长布鲁诺•勒梅尔（Bruno Le Maire）6月12日接受德国《明镜周刊》采访时的说法，法国人从不怀疑德国人可以改变立场，也承认德国人不愿意为他国承担旧债的合理性，所以法国人决定在谈判时不能步伐迈得太大，而且要避免一切能够触动德国敏感神经的字眼如“欧元债券”“新冠债券”等，大家需要的是一个新机制。勒梅尔钦佩默克尔克服国内成见的勇气，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提出了关键的建议：把需要的资金放在数年的欧盟预算框架内。这是一个精妙的建议，说服了很多犹豫不决的国家。而且按照基民盟联邦议院党团主席拉尔夫•布林克豪斯（Ralph Brinkhaus）的解读，复苏基金虽然可以通过市场筹得，但是每个成员国都只担保自己国家负责的部分，而不是像“欧元债券”的设计需要为全部债务提供担保。
德国，终于在欧洲需要领导力量的时候抛下了过往的包袱，真正成为了欧洲的领导力量。
德法倡议的未来
5月27日，欧洲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德法倡议的基础上，向欧洲议会提出了7500亿欧元的复苏基金方案，其中5000亿欧元以无须偿还的直接补贴形式、2500亿以优惠贷款的形式提供给成员国使用。基金来源于欧盟在资金市场上获得的贷款，共同通过欧盟预算还款。冯德莱恩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单独克服新冠危机，而克服危机需要进行史无前例的投资，“直到下一代人还能够从中得益”。
欧盟的预算方案需要27个成员国一致同意才能通过，而德法的倡议、欧盟委员会的预算案仅仅是讨论的基础。以奥地利为首的“节俭四国”（指的是奥地利、荷兰、丹麦和瑞典）则坚持了一贯的财政自律立场，反对德法倡议的核心部分即复苏基金以补贴的形式直接发放到受助国，而坚持作为贷款有借有还，提高欧盟预算的份额也不在考虑之列。东欧国家能否同意以德法倡议为基础的纾困方案，也存在不确定因素。
按照目前的时间表，欧盟预算和复苏基金的方案最早能够在7月上旬得出答案。无论协商结果如何，欧盟集体举债已经不再是禁忌话题。新冠疫情引发的危机，也许能够意外成为欧盟深化一体化的推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