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6月24日英国脱欧公投以“脱欧派”51.89%的投票尘埃落定以来，诸家之说，见仁见智。在看了和听了这么多高论之后，我总的感觉是，这些讨论还有两方面的不足。一方面是从经济学的角度讨论问题多，而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讨论问题比较少和比较浅；另一方面是从欧盟的角度讨论比较多，而从全球的角度讨论比较少。但我认为，恰恰是只有从后面两个角度入手，这件事情的性质和意义才能看清楚。
首先来谈谈，为什么应该更多地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因为这次问题的根源，实际上是内生于最近一轮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模式之中的，因而是一个必然要爆发的问题。
对此，可以采用我们熟悉的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法来看一看，在这一轮世界经济一体化过程中，到底哪些人受益了，哪些人受损了？为简化问题起见，这里不妨把与此有关的所有的人分成四种类型：第一种是发达国家（如美国）的富人或精英阶层：第二类是发达国家的穷人或草根阶层；第三类是发展中国家（如中国）的富人或精英阶层，第四类是发展中国家的穷人或草根阶层。
显然，按照受益的多少排队，排在第一位的无疑是发达国家的精英阶层；第二位的是发展中国家的精英阶层；第三位的是发展中国家的草根阶层；第四位的则是发达国家的草根阶层。并且，对发达国家的草根阶层来说，他们的受益甚至可能是负的。其最主要的证据就是，很多发达国家的福利已经难以维系，甚至要削减了。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因此，这种一体化的发展，怎么可能让发达国家的大多数草根阶层接受呢？
因此，从这个角度看，英国这次公投的结果，对草根阶层来说，实际上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因为他们用手中的选票，向精英阶层有力地表达了他们的不满和愤怒。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太赞成简单地用民粹主义描述这种民意。因为民粹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无理性。
经济全球化：有人欢喜有人愁
那么，问题于是转化为，为什么这一轮全球经济一体化会造成这样一种收入分配结果呢？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这是容易理解的，当然要完全说清楚也要费一些笔墨。
简单地说，就是因为这一轮全球化是由美国为首的国际垄断资本主导的。在这样一种运作模式中，由于资本与产业在跨国间的流动，因此对发展中国家的各个阶层自然都会带来一定的好处。但对资本与产业流出的发达国家，反而会造成一种收入分化的效果，即有能力参加全球化的精英阶层，收入会由于资本与技术在全球范围内配置所产生的稀缺性的提高而大幅度增加；反之，那些发达国家的草根阶层则会由于其所拥有的最主要的资源——简单劳动的能力——的贬值而收入大幅度下降。
为什么在这一轮全球化过程中，曾经一度有效的发达国家通过税收调节的再分配机制会不灵了呢？这就涉及当今世界的一个根本性的制度缺陷，即经济全球化与治理全球化的不同步。
因为要实行税收调节的话，前提是有效治理制度的存在。而当前世界经济制度的实际情况是，在缺乏全球治理协调制度设计的情况下，各国政府为了吸引资本，不仅不可能加重资本所得的税赋，反而会纷纷讨好资本所有者，减轻他们的税赋，从而加剧社会的两极分化。
换句话说，在当今的制度条件下，当资本一旦有能力挣脱国家边界的籓篱，并由此改变在一国范围之内所面临的劳动的稀缺性时，毫无疑问，其边际收益一定会大幅度提高，并由此造成整个社会两极分化的加剧。这也正是我们在世界各国的经济现实中所普遍看到的。对此，《21世纪资本论》这本书中也有很好的阐述。
但这样说，是不是意味着全球经济一体化就应该中止呢？绝对不是！因为从经济发展的各种内生性要求来看，全球经济一体化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客观趋势。并且，按照我的不成熟的看法，实际上，自地理大发现和工业革命以来，全球经济一体化就始终在进行。只不过迄今为止，这个过程主要是一种以恶的方式推动的。
第三阶段的全球化即将终结？
按照我的分类，迄今为止的全球经济一体化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工业革命开始到二战结束。这一阶段的全球化是非常血腥的，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西方世界主导的全球范围内的殖民化。
通过两次世界大战，人类终于醒悟到，这种方式的经济全球化是行不通的。代之而起的是第二阶段的全球化，即从二战结束到苏联解体时期的全球化。这个阶段全球化的特点是两大阵营在全球范围的对垒，以及风起云涌的民族解放运动。然而，由于计划经济及其与之对应的政治制度的缺陷，这个阶段以苏联解体为标志宣告结束。
第三阶段则是从1991年到现在。我个人的感觉是，英国脱欧或许就意味着这个阶段的结束。但还不敢完全肯定。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事件，即美国大选。如果大选后特朗普上台，则这个阶段的结束就确切无疑了。否则，这个阶段也可能会再拖一段时间。这有点类似于在股市，脱欧到底是一个反转信号还只是一个反弹信号，现在还不能完全判断。但我相信，这个阶段基本上已经走到尽头了。反转只是还要等多长时间的问题而已。
总而言之，以脱欧事件为标志，接下来的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方式一定会发生重大调整。
压垮英国民众的“稻草”是欧盟内部问题吗？
接下来谈谈第二个观点，即应该更多一些从全球的角度看“脱欧”。其实，凭心而论，在经济一体化方面，直到苏联解体前，欧盟是在全球范围内做得最好的。而苏联解体后，尤其是近五年来，在美国背后的怂恿和操纵下，欧盟在某些决策方面越来越政治化，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超出能力急于东扩，从而给欧盟主要国家带来越来越沉重的财务负担和移民负担。
不过即使如此，这个问题还不至于让英国草根阶层难以忍受。这次压垮英国草根阶层且同样让欧盟很多国家草根阶层实在难以忍受的，是去年以来爆发的难民危机。这是很多观察家都普遍指出的。
但问题是，难民危机是欧盟内部产生的吗？完全不是。所以，依我之见，这次最终导致英国脱欧的并不是欧盟的内生性的问题造成的，而是一个外生性问题造成的。当然，换个角度看，这也是欧盟死心塌地跟着美国走的结果。因此，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这又有点内生性的成分了。
脱欧后的世界：战国时代or新多边合作时代？
基于前面的叙述，问题又转化为，这个外生性问题和全球经济一体化又有什么关系呢？
前面已经说了，我们这一轮全球化是建立在以美国为首的全球垄断资本主导下的。而为了能够在全球化中攫取最大利润，美国不仅需要有维系现有世界经济秩序和经济霸权——即制定全球经济规则的话语权的支持，还需要有政治霸权和军事霸权的支持。因此，一切不利于它这种霸权的势力，美国必定要想方设法将其除之而后快。中东的几场战争就是这种努力的典型表现。
也因为如此，实际上现有的美国统治集团是最不希望英国脱欧的，正如不少媒体指出的，从全球来看，其实英国脱欧最大的损失者是美国。因为脱欧事件的发生，使得美国的既有战略将很难继续推行。
从这个角度看，英国脱欧事件反而是有利于世界多极化的发展的。但接下来，世界是重新进入一个混乱的战国时代，还是进入一个具有更高理性和更富平等自由的多边合作时代，现在还很难说。但我相信人类的理性，因为从人类发展的历史来看，人类不仅是在不断进步的，而且不会重犯过去的错误。
（陶小马，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研究员、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