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高级官员谴责德国人权问题
就在刚刚过去的8月29日，时任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扎伊德（Seid al-Hussein）对德国开姆尼茨市（Chemnitz）26日发生的事件表示“震惊”；9月10日，扎伊德的继任者、前智利总统巴切莱特女士（Michelle Bachelet）严重谴责德国开姆尼茨发生的针对外来移民的暴力事件，尤其是排外的仇恨言论。
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官员连续表态谴责德国的人权问题？！与此同时，国际媒体如BBC和《纽约时报》等纷纷表达对于德国东部排外行为的疑问，以及对20世纪90年代暴力排外事件是否回潮的担心。这种令人震惊的消息与德国近乎完美的国家形象，尤其是2015年欧洲爆发难民潮以来德国给人的宽容、慷慨的印象完全相悖。那么，德国开姆尼茨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2018年开姆尼茨事件
德国东部，萨克森州第三大城市开姆尼茨市，原前东德卡尔•马克思市。8月24日，开姆尼茨庆祝建市875周年，城里将连日举办街头庆祝。26日凌晨，街头发生了一起伤人致死事件，一名35岁的古巴裔德国人被捅伤后死在医院，另有两名德国人重伤，凶犯逃逸。26日下午，网上出现传言，即受害者是德国人，为了保护德国女性不受难民骚扰而被难民刺死，德国另择党和“欧洲爱国主义者反对欧洲伊斯兰化”运动当即宣布在案发现场组织集会，右翼组织“混乱开姆尼茨”通过脸书号召进行游行，显示“究竟是谁在城里说了算”。大约有800至1000人参加了游行，多人明显具有新纳粹等极右翼的背景，不乏针对所谓外国人和媒体的暴力行为。其中极右翼分子在街头追打外国人的录像引起德国和国际舆论大哗。对德国和世界历史有所了解的人，无法不想起第三帝国早年身穿褐衫的暴徒系统性攻击犹太人的场面。27日，官方对两名凶嫌——分别是伊拉克人和叙利亚人——发出逮捕令。当晚，右翼民粹组织“支持开姆尼茨”发起吊唁游行，数千名右翼、极右翼和新纳粹分子从不同地方汇集开姆尼茨，在警察严阵以待的情况下，游行示威者公开攻击记者，行法律禁止的希特勒礼，高呼“德国属于德国人，外国人滚出去”口号，一家犹太饭店受到攻击。游行现场燃烧物和酒瓶横飞，至少六人受伤，全城处于非常状态。左翼组织“开姆尼茨无纳粹”也组织了针锋相对的游行，吸引了1000多人。面对右翼和极右翼势力横行的局面，媒体使用了“法治国家投降”的说法，指责萨克森州国家力量失灵。警方承认人手不足，对右翼势力的动员力预估不足。
接下来，开姆尼茨处于连续性非常状态，再也无法寻回往日的平静。
8月29日，萨克森州、图灵根州和勃兰登堡州的德国另择党与“欧洲爱国主义者反对欧洲伊斯兰化”运动共同发起9月1日在开姆尼茨进行的“沉默行军”，以纪念“非法的移民政策的牺牲者”。萨克森州请求联邦警察以及萨克森、萨克森-安哈尔特、巴伐利亚、柏林、黑森、图灵根等众多联邦州调配警力支持开姆尼茨。
8月30日，萨克森州长米夏埃尔•克莱奇默（Michael Kretschmer）率州政府内阁成员前往开姆尼茨寻求与市民对话，同时右翼在场外集会。警察动用1200名警力维持秩序。
8月31日，联邦家庭部长弗兰奇斯卡•季菲（FranziskaGiffey）前往事件发生地吊唁死者。
9月1日，联邦警察以及北威、梅前、巴符、勃兰登堡、不莱梅、黑森、下萨克森、莱茵兰-普法尔茨、萨克森-安哈尔特等联邦州共计2000多名警力驰援开姆尼茨，在四场游行示威现场维持秩序。最后共有约11000人参加游行示威，其中“沉默行军”成为德国右翼民粹和极端势力的“大联合”行动。德国足协乙级联赛汉堡队与德累斯顿队的比赛因警力不足而取消——萨克森州警力全部投入开姆尼茨维持治安。
9月2日，市内出现两场反对排外、呼吁团结的集会。
9月3日，65000人从全德国各地赶到开姆尼茨，参加反右音乐会，多个著名音乐团体和音乐人登台演出。音乐会场地外，右翼民粹势力举行“反对反德意志的商业化煽动”集会。
9月7日，萨克森州社民党“移民和多元文化工作组”与开姆尼茨话剧院举行支持文化开放和多元性的音乐会，吸引了500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音乐家登台和5000名观众。同时，右翼、极右翼和新纳粹两千多人游行示威，伴有一千余人反对性示威。警方投入1300名警力。
一时间，东德这个24万人口的中等大小城市集中了来自德国各地的抗议和反抗议人群，罕见的警力，吸引了全德国乃至国际的目光，奥地利总理就评论：“这样的事情在奥地利是不可想象的。”德国的经济界不仅仅开始担心萨克森州或者德国东部的形象问题，而是担心类似事件对于在德国投资和就业的整体影响。德国政界也被迫集中精力讨论开姆尼茨的话题。
德国社会和政治的典型样本
开姆尼茨市发生的事件——而且其政治和社会后果还远远没有完整呈现——可谓是德国对于近年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等国际民粹政治、身份政治、逆全球化等大环境的回应，再叠加德国独特的历史包袱、历史记忆和经验——第三帝国的排犹屠犹、战后的反思以及东部德国相关反思的缺失等，在外来难民和移民话题上集中爆发。
对于德国社会来说，开姆尼茨事件提供了一个含义丰富的社会和政治样本。
首先，开姆尼茨事件以及近期系列发生在萨克森州和德国东部联邦州的排外事件指向东部德国人是否具备民主素质的问题。德国公众不禁要问：为什么这些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东部联邦州？为什么“欧洲爱国主义者反对欧洲伊斯兰化”运动首先兴起于东部的德累斯顿？为什么右翼民粹的德国另择党在2017年联邦议院选举中成为东部德国男性选民的第一选择？这些疑问背后隐含了一个敏感的德国社会内部话题，即德国究竟有没有随着政治统一完成心理统一，以及如何评价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心灵遗产，或者说东部德国人有没有成为民主社会的成熟公民。也正是针对这一点，联邦司法部长卡塔琳娜•巴莱（Katharina Barley）批评萨克森州以及当地的负责人忽视右翼思想的泛滥，而企图大事化小，把暴力行为视作“忧心民众”的民意表达。联邦家庭部长季菲呼吁制定“德国民主促进法”，以国家的名义组织民众的民主教育。
其次，移民和难民问题，也是测试德国社会有关身份认同、对于右翼思想的容忍度等共识的试金石。从上世纪末以来，尤其以2006年德国世界杯为标志，世人看到一个后现代的、自由主义多元文化的德国，多种国际民调都显示德国是国际声望最佳的国家。默克尔总理2015年施行对于难民敞开国门的政策，在最初的日子里也激发了德国民众的“欢迎文化”，然而随着2016年新年夜科隆教堂广场发生的大规模疑似外来移民和难民公然性侵女性事件以及随之而来的民众安全感的下降，德国国内的移民和难民话语悄然转向。遗憾的是，德国的政治精英出于种种考量，并没有对此做出及时的反应，以至于德国另择党以移民和难民问题为支点，成功地突破了德国战后社会有关排外话题的禁忌，并且俨然成为联邦和地方政治不可回避的重要力量。有了这些突破既往禁忌的铺垫，才有了2018年德国队在俄罗斯世界杯足球赛第一轮出局后突然爆发的厄齐尔事件。通过事后谴责厄齐尔与所谓的独裁者、土耳其总统合影，影射厄齐尔合影曝光干扰了德国队取得应有的成绩，最后公开质疑厄齐尔对于德国国家的忠诚度以及合格的德国公民身份。德国总统、外长、足协官员、国家队队员、普通民众和知识精英等无不介入讨论，突然让我们发现了一个心底并不如口头宽容的、为自己的成就缺失寻找借口和替罪羊的、始终纠结于所谓“德意志性”的“旧德国”。新旧德国形象反差之大令外部观察者极其困扰。
第三，开姆尼茨事件在德国政界纷纷表态之后突然变得扑朔迷离，极有可能引发德国大联合政府危机，甚至不排除引发德国的宪政危机。根据新闻报道，事件本身是由市中心一起伤人致死的突发事件引发，流言把民众和右翼的注意力引发到施暴者可能的移民或难民身份上，在随后的游行中出现了右翼行希特勒礼、追打外国人等违法场面，这也是德国和国际社会一致震惊的原因，默克尔总理表示坚决不能容忍“追猎”场面的出现。然而，萨克森州长米夏埃尔•克莱奇默9月5日做出了令人费解的判断：一方面，他呼吁民众坚定地与右翼极端势力作斗争；另一方面，他提醒公众不要对开姆尼茨形成简单或错误的判断，“这座城市没有暴徒，没有追猎，没有暴行”。德国内政部长、在难民政策上与默克尔针锋相对的泽霍夫尔9月5日称：“外来移民是问题之母。”德国宪法保护局局长汉斯-格奥尔格•马森（Hans-GeorgMaaßen）9月7日在接受《图片报》采访时进一步称，没有迹象表明存在右翼“追猎”行为，互联网上流传的相关录像有伪造嫌疑。德国社会一片哗然。大家纷纷猜测：马森掌握了什么媒体不掌握的证据，声称相关“追猎”录像为假新闻？作为政府的高级职员，马森公开反驳默克尔总理的表态也是一件违反政坛常规的蹊跷事件。如果如有些媒体报道的那样，马森在表态之前与泽霍夫尔进行了沟通，那么大联合政府内联盟党的团结表象还能够维持多久？更为严重的是下列可能，即作为国家监视极端政治势力执行机构负责人的马森根本没有严密的证据，而是捕风捉影、甚至为极端右翼民粹观点站台，加入极右翼对于“假新闻”的指控，质疑媒体“第三只力量”的社会功能，那这就属于国家宪政危机的范畴了。在重大舆论压力之下，马森10日部分收回了他对于录像真实性的怀疑，转口批评媒体不应该过快、草率地发布录像。此间，社民党、绿党和左翼党多名政治家已经要求马森辞职，认为他的言论严重不适合联邦宪法保护局局长的身份，已经为国家的信誉、公民对于国家的信任造成伤害。
殷鉴未远，任重道远
整个开姆尼茨事件中最令人讽刺的是，8月26日突发事件的遇难者本是古巴裔移民，生前经常受到排外言行的侮辱。那些很可能曾经侮辱过他的人，却在右翼民粹和极右翼势力的呼唤下，以纪念遇难者为借口，宣传“德国人的德国”，攻击外国人和德国联邦政府的移民与难民政策。难怪有评论家反讽地说，右翼的行为恰恰证明了外来移民属于德国。
作为有过纳粹历史和其他恶性排外事件的德国不应该被开姆尼茨事件绑架，而应该坚守自己在战后长期斗争中获得的反思立场，正视民众的民主教育，警惕右翼思想借外来移民和难民问题的外衣悄然侵蚀与蔓延。而德国的努力，也将在世界范围内具有样本性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