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澎湃新闻:http://www.thepaper.cn/www/v3/jsp/newsDetail_forward_1642361
虽然天象纯属巧合,但是我们也无法想象能有比暴风雪更为贴切的事件作为眼下德美两国关系的象征了:这场本周席卷美国东海岸的恶劣天气,使得西方世界如今执政最久、最令人信赖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对美国总统特朗普的首次拜访出师不利,被迫延时。
而在两人终于见面之后,特朗普在媒体面前甚至没有做到主人待客所应尽的努力,摆出哪怕稍许接近与英国首相特雷莎·梅、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会面时的亲热状。于是特朗普与默克尔的首次会面,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罕见地没有留下外交的必选动作——握手照,哪怕默克尔已经低声明确地发出了握手的请求。
冷淡、问题、矛盾、甚至冲突,恐怕将在特朗普任期内的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德国媒体涉及德美关系的关键词。我们为什么有理由对西方世界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之一,做出这种并不乐观的判断呢?
原因在于特朗普,以及特朗普所代表的一个让德国人感到陌生的美国。
特朗普心中的德国:反面例子
如果从人际交往的角度看待两国首脑以及民众间的接触,那么德美之间、默克尔和特朗普之间的接触,显然尚未开始就已经蒙上了阴影。
在去年大选期间,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在德国的支持率高达82%,这是其他任何一个西方国家没有达到的高度。与之相反,仅有5%的德国人倾向于代表共和党参加竞选的特朗普出任美国总统,而且这5%的特朗普支持者中,还有四分之一属于民粹阵营的德国另选党(AfD)选民。
与此同时,特朗普很早就已经把德国作为选战的议题:一个在他的世界里显然在多重意义上属于反面例子的国家。
《南德意志报》记者回忆,特朗普在拉票时把自己保护美国人、在与墨西哥的边境建墙的施政设想与默克尔政府不设限的接纳难民政策,按照自己的逻辑对立起来:“她对待叙利亚难民的方式很疯狂,德国已经处于不安之中,不久会发生革命!”
默克尔的难民政策是“灾难”,特朗普这种在大选前后对于德国的反复论调,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德国在美国的形象。不难想象,为何德国当时的外交部长、社民党党员施泰因迈尔称特朗普为“仇恨布道者”,基民盟出身的国防部长范德莱恩也在特朗普当选的第一时间,对媒体称自己为这一消息表示“震惊”。
即使是素来出言审慎的默克尔,对特朗普当选也没有完全表达祝贺之意,而是马上为未来的两国合作提出了“基于共同价值”的条件。言下之意:请你的言行不要违背西方世界所共有的价值观,成为世人的笑柄!
按照我们对于特朗普刻意塑造的反政治精英的立场以及“睚眦必报”的个性的了解,德国政府成员的上述言论在特朗普身上不可能不产生后果,以至于政治倾向保守的《法兰克福汇报》急忙喊话德国政治家:如此直接表达对特朗普的不满,不符合德国的利益。
德美暴露出价值观分歧
然而即使德国已经变得更为合乎外交辞令——默克尔在此次会面后称与特朗普的交流“很好、公开”,双方或明或暗的分歧也只是披上了一层皇帝的新衣。如果我们把德美的立场置于向来标榜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等共同价值观的西方话语内进行观察,则不难发现,德美此前的隔空喊话以及记者会上所暴露的价值观分歧、而不是利益冲突,才是让德国社会和舆论对于德美和欧美关系感到不安、甚至悲观的深层原因。
比如双方在对待难民和外来移民的立场无法协调:一方为难民入境不设限,另一方计划在美墨边境投入巨资建设数千公里的“隔离墙”,并且两度强行颁布所谓的“禁穆令”。
如果特朗普稍微花点时间去了解一下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经验,尤其是反思二战的经验,不难知道为难民提供政治庇护乃是德国《基本法》所规定的基本权利。
德国相对宽松的难民政策,植根于对于纳粹暴行、包括造成大量难民的暴行的负罪感,以及由此发展出来的道德立场。这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社会共识和立国之本,也是德国在全世界——包括美国——拥有“最佳国家形象”的基础。我们无法设想,德国面对潮水般涌来的中东难民能够采用筑墙、开枪等强硬隔离和驱赶手段。
而对于隔离墙这类建筑物最有历史经验、也最有发言权的德国人来说——因为他们拥有对于割裂民族和家庭的柏林墙的惨痛记忆——特朗普所谓服务于“美国优先”原则的筑墙计划,无异于挑战历史认知的荒诞和讽刺。
这种原则性的分歧,令双方甚至在会见后的记者招待会上依旧各执一词,罕有交集。习惯于理性思维的德国人,可能无法理解作为移民后代的特朗普——特朗普的爷爷是19世纪来自德国的非法移民——如何构建排斥外来移民的逻辑合理性。
比如说,双方对于经贸关系的理解大相径庭:一方坚持自由贸易、多边协议的立场,另一方则抱怨自己未能在全球化中获利,指责德国操纵欧元汇率、不公平获得大量贸易顺差,以退出多边协议、随时征收惩罚性进口税作为威胁手段。
与美国在国际关系中理所当然地采取政治、经济和军事等硬实力手段服务于自己的战略目标不同,德国对外关系的原则和风格则要低调、务实许多,通常以经贸交往为纽带,此间,德国的繁荣稳定与全球化和自由贸易已经成为共生的关系。而这种由密切经贸关系入手,以实现更大程度的政治和社会和解、和平、乃至融合,也恰恰是以德法为核心的欧洲国家战后从煤钢联营走到欧盟的最重要历史经验。
在这重意义上,特朗普挑战自由贸易和多边主义,看起来是涉及经贸层面的争端,其实同样涉及基于历史认知的深层价值取向。
“伟大的友谊大概是不会出现了”
让德国人倍感困扰和挫折的是,特朗普所反对的经贸关系,实际是国际社会在美国主导下逐步建立起来的游戏规则,当然德国从中获益不少。在特朗普当选后的几个月中,让德国媒体、公众和政府最为焦虑的问题,就是特朗普声称对于德国进口商品可能征收的“惩罚性关税”,德国汽车制造商的焦虑尤甚。
毕竟美国是德国最大的出口市场,德国2016年对美贸易顺差高达490亿欧元,而特朗普对于在墨西哥设厂的宝马(BMW)的喊话又近乎赤裸裸:“你们当然可以为美国造车,但是你们卖到美国的每一辆车都要交35%的税。”
一旦经贸关系的基石动摇,德国从经济民生开始的各个层次所遭受的冲击将难以估量。默克尔此行带着西门子、宝马和舍弗勒等在德美两国均有大规模投资和生产的企业界代表,就是想让特朗普理解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复杂性。
我们看到,虽然双方在交流经贸观点时并没有剑拔弩张,但是特朗普在与默克尔会见后所谓“我们不是要取胜,我们只是要求公平”的论调,仍旧为德美未来的经贸关系画上了浓重的阴影。这一切又被特朗普政府不确定的决策机制所放大:本届美国政府的贸易代表迟迟未能确定,而特朗普本人对于何谓“事实”或“真相”有着个性化的理解。
专家已经不断地重复对于特朗普的行为方式分析:他言行所表现出的不一致性和不确定性,是典型的商人在谈判时为了获取最大利益所使用的惯常伎俩,属于作秀。然而对于德国人来说,政治、尤其是国家政治,始终是与严肃、可预见性和诚信等品质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德国选民之所以支持默克尔的原因。而特朗普,无疑是这种评价体系的对立面。
“伟大的友谊大概是不会出现了”——德国《明镜在线》在对于默克尔与特朗普首次会面的录像进行分析后得出的判断,也许是迄今为止最为诚实的德美关系写照。
(作者系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