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欧元危机、银行业危机、英国脱欧、民粹主义运动扰动欧洲政坛,美国总统的特朗普则令世界贸易和跨大西洋关系阴霾笼罩,多个新兴经济体陷入困境拖累市场需求,再加撼动德国支柱产业的汽车“尾气排放门”丑闻,照理这一系列的负面事件足以使德国经济陷入泥淖,但德国经济却奇迹般地保持了连年持续增长。
2018年德国年度平均失业率为5.2%,比2017年下降0.5个百分点,创下两德统一后的新低,长期失业人数亦创下历史新低——而且2015年的难民已经被纳入统计。与此同时,德国的公共财政状况也是好得令人咋舌,2018年各级财政盈余再创历史新高,总额达580亿欧元,占到国内生产总值的1.7%。
德国经济并不乐观
德国经济难道有什么能逢凶化吉的秘诀?其实并没有。
德国联邦统计局新出炉的数据显示,2018年德国国内生产总值较上年增长1.4%,虽然实现了2010年以来连续第9年经济增长,但增速明显放缓,全年增长率创下五年来的新低,三季度甚至出现负增长,四季度陷于停滞,勉强避免了衰退。而之前的2016年和2017年,德国国内生产总值年增长率均为2.2%。日前,德国联邦政府又大幅调低了对2019年经济增长的预期,从去年年底预测的1.8%下调至1.0%,经合组织预测的增幅甚至只有0.7%。可见,在连年高歌猛进的背后,德国经济并非没有隐患,而问题的不断积累甚至有可能会把其推向下行的拐点。
观察21世纪以来的德国经济,面对全球化带来的竞争压力和增长乏力的问题,德国主要立足的是降低成本、促进出口,而非增加内需和投资。一方面,以施罗德的“2010议程”为代表的一系列社会保障领域的改革大幅提升了劳动市场的灵活性,在降低失业率的同时也抑制了工资和社会福利开支的增长,压低单位劳动成本意味着提升德国产品在国际市场的价格竞争力,促进了德国的出口;另一方面,欧元的引入导致德国货币被低估,同样有利于德国的出口。
21世纪初,德国出口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占比尚不足三分之一,占比56%的消费对经济增长的贡献远高于出口。而到了2018年,德国的出口占比已经升至接近47%,消费占比则下降至52.5%,经常账户盈余达2940亿美元,连续第三年居全球第一,占到国内生产总值的7.4%。
再看投资数据:2000年,私营部门投资的国内生产总值占比为8.4%,2018年跌至6.6%。以上数据意味着,德国经济的主要拉动力源于海外市场的需求。其直接风险在于:虽然“德国制造”有自己的说服力,但出口毕竟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其他国家良好的经济景气,世界市场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到德国的经济增长,而且这些外部环境的变化对德国而言几乎都是不可控的。
《明镜》周刊的一篇评论文章指出:德国经济对外部经济环境的敏感度超过任何其他大型工业国,从股市反应就能看出这一点。2018年,德国股票Dax指数因意大利大选和法国“黄马甲”运动而出现的跌幅分别超过意大利和法国本国股指,德国上市公司中出口型企业的比重也超过其他工业国。换而言之,德国经济对出口的高度依赖,主要出口市场的疲软和外部经济环境的恶化很可能使“出口”这个一度最强劲的经济增长引擎转变为德国经济最令人痛苦的劣势。
德国如何度过寒冬
实际上,在过去的几年中,德国经济得以在2008/2009年危机后迅速反弹、持续增长,并非是因为对文章开头所提及的不利事件有免疫力,而是某些不利因素被恰到好处地抵消或化解。例如,2008/2009年危机之后,德国联邦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经济刺激计划;当2011年欧元危机发酵升级时,世界其他地区的经济景气状况良好,使德国出口得以保持稳定;之后欧洲央行行长德拉吉大规模收购危机国家债券,“不惜一切代价”挽救了欧元和欧洲经济;2014年起,俄罗斯、巴西等新兴经济体先后遭遇严重经济困境,但欧元区之前的危机国家却开始复苏,自2016年起成为德国出口的重要推动力。可以看出,上述这些情况都存在相当的偶然性,德国经济得以逢凶化吉、持续繁荣,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拜“好运气”所赐。
2018年德国出口较上年增长2.4%,出口总额连续第五年创新高,但相较2017年6.2%的增长率,出口增速的放缓非常明显。这与近期的几重外部冲击有关:美国总统特朗普挑起贸易摩擦;2018年大选之后,意大利的股市大幅下行,经济景气指标亦受重挫;英国脱欧问题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与公投前的2016年相比,2018年德国对英国出口下降了7%;法国的“黄马甲”运动打击了企业信心,使商业环境恶化。
与此同时,世界经济环境也是阴霾密布,救星难觅:欧元区整体经济增长亦放缓,欧盟委员会预计2019年欧元区经济增长率将从2018年的1.8%降至1.3%;土耳其、阿根廷货币贬值几近失控;2018年10月的巴西大选中,右翼民粹主义候选人上台;全球互联网产业陷入寒冬。
鉴于持续财政盈余,德国联邦政府将在2019年增加社会性开支,如增加儿童补贴、提高个人免税额度。据德国主要经济研究机构预测,这些开支将使今年的财政盈余减少0.5个百分点,并从需求侧拉动产出。然而,面对经济增长放缓的压力,这样小规模的财政增支是否足以使德国经济免于被卷入下行的漩涡?在经历连续几年的经济繁荣之后,2018年德国人的实际消费较2017年提高1%,这样的国内消费动力显然无力扭转德国的出口依赖,在出口环境恶化的时期支撑德国经济增长也是勉为其难。
2018年10月,德国国内资本货物订单较2017年时的峰值大幅下跌了7%,这意味着紧张情绪在经济界迅速蔓延,出于对未来的悲观预期,企业紧缩投资、减少雇员,经济下滑的负面征兆已然显现。当然,如果2019年英国能够有序脱欧,意大利能恢复增长,法国社会政治能回归平稳,德国经济很可能得以闪身躲过下行的漩涡,但指望外部环境的改善毕竟不是根本之策,根本性解决经济的结构性问题才是长久之计。
虽然已是老生常谈,但面对未来,德国仍需进一步扩大内需,而且当前的财政盈余和欧元区低利率为增加投资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德国经济学家指出的方向是:加强对数字基础设施、电信和教育领域的投资。这不仅能在中短期拉动经济增长,而且能从长计议为数字经济未来积蓄潜力,再有,经济的数字化和自动化也有助于缓解德国人口老龄化、未来劳动人口不足的问题。近日,德国联邦议会和联邦参议院通过决议修改《基本法》,联邦政府将在未来五年共投资55亿欧元,在中小学全面推行数字化教学,可以说是在这个方向上的一个有益的尝试。
(作者系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研究员)